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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， 二十四節氣中位列第五，是一個與關東農事最相契合的節氣——清明忙種麥啊！
清人富察敦崇在他的《燕京歲時記》中引《歲時百問》文曰：“萬物生長此時，皆清凈明潔，故為之清明。”在這兒暫且不問它的發端地物候間是怎個轉換變化，可僅憑它那三候花信——桐花、麥花、柳花的相繼綻放，可以想象那地方該是何等的春光燦爛……
清明，每年如期而來，可在漁鄉大安這兒，體膚上才稍有些暖風微醺的感覺。人們仍未脫下棉衣、棉鞋和棉帽，嫩江灣的柳尚未吐綠，只有向陽山坡才可見針一樣青草芽影兒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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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，掛在鄉親們嘴邊兒的一句話是：“人勤春來早！”
真的，離春天還遠呢，鄉親們早早就為春耕而忙碌起來。鄉親們把那些日子所忙的活計，稱作“備耕”，即為春耕而做準備的意思。如此想來，這早來之春應是從鄉親們心里萌發。
正月里來，城里人還沉浸在年的氛圍里呢，可鄉親們卻打量著“春脖子”的長與短，開始謀劃下年的農事了。
“春脖子”——關東方言，也是鄉親們的口頭語。而對“春脖子”長與短的判斷，那也著實需用一番心思的。我老舅是個不識幾個字的農民，從記事時起，他就當生產隊長。每年“春脖子”的長與短，在他心里很重要。他要按“春脖子”的長短來安排備耕的活計，什么時候送糞、刨茬子，什么時候打壟、下種……這些書里都沒有，一切都在他心里。那時，總感覺老舅對“春脖子”的判斷很神秘，長大后他告訴我：“這要看打春是哪天。如果打春在春節后，天氣暖得慢，這年的‘春脖子’就長；如果打春日在春節前，那‘春脖子’就短了。”至于打春在春節前的年份，“春脖子”怎個就短了？一番揣摩方有體會：原來鄉親們是這樣對待打春的——打春陽氣即開始回升，而春節前家家戶戶都在忙年，沒人在意和理會。可春節一過，倏忽間天兒就大暖起來，暖得好像馬上就大犁下地了。如此在忙年和過年的興奮中，人們卻疏忽了春的腳步，頓時手忙腳亂起來，于倉促間感覺春的短促。
“春脖子”的長和短，都是鄉親們備春耕的時間參照。而這一切的忙碌，仿佛又都是為了清明而鋪排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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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說“清明忙種麥”，可這天到了，老舅和鄉親們那也得拿捏著點兒，在他們心里自是有個“小九九”——什么“二月清明麥在后，三月清明麥在前”，什么“二月清明麥在前，三月清明麥在后”等等的說法，若沒親歷，還真得讓這“在前”“在后”把你繞暈了。
說真的，我也懵過，糊涂時任你怎樣解釋，就是轉不過來那個彎兒，別不過來這個勁兒。而我的這個“彎”還真是經兩年種麥，才轉過來的。兩則農諺，那都是對種麥子的時間把握。第一則所云，仿佛說的是正常年景。原來這二月清明，田野還沒怎么開化，犁不開溝，濾不了糞，更點不了種，這樣播種時間只得往后錯；而三月清明呢，田野又化得尺八深了，麥種下地更不行，落土太深，鄉親們叫它“小麥跳井”，即土上厚了，羸弱的麥苗拱不出來，因而這三月清明的播種時間就得往前趕。那“錯后”與“前趕”都得多長時間為好？必是土地化一巴掌深，下面還是凍層，播種方正是時候。問老舅為什么？他只說小麥必須“種在冰上，收在火上”。沒敢再問，心里一直糊涂著。
為我解開這個謎的，是原來從事過農業科普的好友陳國權。他曾科普道：“小麥是一種耐寒能力很強的早春作物，其幼苗期能忍受零下6℃至零下8℃的低溫，而‘種在冰上，收在火上’是它的生物學特點。只要土壤溫度達到2℃至4℃，土壤濕度在50%左右，春小麥種子就能發芽。”他還說：“清明，只是個種麥的時間參照，‘錯后’與‘趕前’還得根據實際把握。”
而“二月清明麥在前，三月清明麥在后”，又該怎樣理解呢？請教鄉親，人家笑答：“在咱們這旮旯，‘二月清明麥在前’，多指‘清明’落在閏二月的某一天，清明雖沒到，可地就化夠深了，這樣小麥就得提前幾天播種。而‘三月清明麥在后’多指正常年份，清明落在農歷三月初，這時的地還沒怎么開化，這樣種麥的時間就得往后錯。”
如此想來，這“清明忙種麥”，給人明示的僅是種麥的時間參考，具體適時播種還全在自己把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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嫩江灣這兒種小麥，大都在午后開犁。中午人馬稍作歇息，老舅卻以敲響鐘聲的方式來催車把式套犁下地，這一犁下去，即是春播的開始……
那時，生產隊種小麥都不多。麥收后，打下的麥子除上交國家的、留夠來年種子的，剩下的才按人口分，每人十斤二十斤的，而這點麥子磨出來的面，那就是一家人一年守著的“細糧”了。過年過節蒸饅頭、包餃子指著它，平日里來人烙餅、搟面條指著它，鄰居家媳婦生孩了，雞蛋不湊手，三五斤白面也飽含情誼……就為了這些，老舅每年對種麥的事兒，那是十分動腦筋的。
中學畢業回鄉勞動，我直接參加了1976年和1977年兩年播種麥的活計。雖說都是種小麥，可兩次經歷的，卻是兩個播種方法的承與轉。
第一次種小麥，還延續著老祖宗大壟麥子的種法，它不是品牌，而是一種播種形式。待麥苗出齊，寬大的壟臺兒長著麥子，壟溝、壟幫也都長滿著綠油油的麥子……它的種法簡單，下犁前先是由兩個勞力用糞箕子先在壟溝均勻地濾一層豬圈套子糞，后面便是手拎著柳編小笆斗的點種人，他貓著腰把麥種均勻地撒在濕乎乎的糞土上，后面便是老車把式掌著被折了翅子的小鏵犁，將那壟臺一分為二地蹚開，輕輕地為剛播下的麥子上敷土。隨后即是二犁三犁……那是一犁挨一犁，一犁錯后一犁地排開。每副犁杖都是一面在破壟，一面在敷土，一面又在合成新的麥壟。鄉親們把這種壟溝壟臺分明的麥田叫大壟麥子。小麥芽子軟，上土厚了，麥苗不易鉆出來，因而，播完小麥時，隊里都要派個“半拉子”，套一匹老實馬拉個大拖子，再壟挨壟地拖一遍。大壟麥子之所以延續多年，主要在于它保墑，也在于下雨時它能留住雨水。
1977年，家鄉實行了一種新的小麥播種法——大犁撒（方言讀sǎ）。雖名曰大犁撒，其犁杖依然是個打了鏵翅尖的小鏵犁。開犁前仍是濾糞、撒種，接下來是頭犁一面破壟一面敷土。而后面各犁必須在前一犁新開的壟溝里濾糞撒種，如此一犁攆一犁、一犁貼一犁地播種。這時，濾糞的和點種的一會兒就摽起勁兒來，那真是一犁追一犁，飛揚起來的塵土像旋風一樣南地北地踅……然而，這種播種方法，卻與大壟麥子的敷土不盡相同，二犁以后各犁雖是為前犁敷土，而這犁把子卻都要向外（右）傾斜個角度，使泛起的土要三分之二覆蓋在前犁溝的右側，既要把前犁播撒的麥種全部敷上土，還要犁出一道新壟溝來。因而，人們把這種一犁貼一犁的種麥法，叫大犁撒麥子。
大犁撒種麥子，通常有兩種方式，一種叫“輪塹”式播種，另一種叫“攆塹”式播種。怎個是輪塹式？它以頭犁為準，其余幾副犁杖都依次排列，仍是一犁貼一犁，一犁錯后一犁地播種……第一條壟到頭，老把式就地向右來個360度大掉轉，把犁杖緊貼來時那壟下犁，后面各犁也按次序掉轉，仍是一面濾糞、撒種，一面犁溝一面再敷土……整個過程就是以第一犁為核心不停地轉，這便是所謂的輪塹式耕種。
而攆塹種呢，它從地的一邊開犁。老把式仍開頭犁，其余幾副犁杖，仍是一犁錯一犁地排開，一犁攆一犁地播種。到地頭時，或是返摽，或是貼摽都由頭犁定。
大犁撒種出來的麥地，真個與大壟麥子不同，沒壟溝壟臺，那是平展展的一大片。而那泛起來的細泥片兒，油黑锃亮，鯉魚鱗一般，一層壓一層地鋪展著……大犁撒完后，還要用大拉子起池埂子。于是乎，平展展的麥地上，眨眼間變成韭菜池子式的池田了。用這種法子種出來的麥苗，很像是后來播種機播出來，一拃多寬的行距，一行行麥苗墨線打出來的一般筆直整齊。因它省地，特別是打成池子后，不但便利灌溉和追肥，也有利于增產，是那時最流行、也最提倡的小麥播種方法。離開家鄉不久，種麥就普遍實行播種機直播了，而大壟麥子和大犁撒的法子，也就成了農耕文化而積淀下來，并悄然遠去。
再后來，隨著種植布局的調整，家鄉這兒就成為國家黃金玉米帶的重要組成部分了。而“清明忙種麥”這檔子農事，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淡漠了，且漸行漸遠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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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統種麥，雖在家鄉中斷了一個時期，可這些年來，一些鄉愁深厚的人，在吃厭了超市的精白面后，又懷想起老白面的味道。于是，便有人在自家田地里間或地種一點小冰麥，本意是留著自家吃。可多余的了，免不了要送與親戚鄰居，人們一吃，那味道一下子就溫暖人心。于是，便你家我家他家跟起了風來，你家這一條子，他家那一抿子，一下打破了夏日里玉米大地上的單調。
種小麥的多了，就有人看出了商機，于是學著外地人倡導走起了“合作化”道路，開始以小冰麥合作社的名義，組織一家一戶，開始了小規模種植。可不要小覷這一家一戶的星星點點，那可聚少成多。老家樂勝鄉有位吳姓同學的侄子，最先摸透了人們的心思，看準了市場空當，便組織鄉親們開展零星小冰麥種植。一次，與那同學和她侄子邂逅在另一位同學家孩子的婚宴上，便同他聊起小冰麥合作社來。問其動機？他笑著說：“跟鄉親們一起掙點錢！”問效益，他謙虛地說：“每年還能掙幾個錢。”一番閑聊，便感覺他的心計。他在外面打拼十來年，感覺家鄉的小冰麥種植是個好商機，于是便回來干起了這行。一聊才知道，如今他的小冰麥合作社，已有一百多家社員，每年小麥種植都近萬畝。一聽便覺得不簡單，想想誰家的小麥不都種在井眼地上，絕對旱澇保豐收，這是優勢啊。再者，別看每家種植面積都不大，可這小群體，卻能匯聚成大規模。而他的做法，絕對是產加銷一條龍的農業產業化模式。他的面粉加工呢，更是一絕，竟是電動石磨磨出來的。無任何添加劑，味道純正、色澤溫暖，口感好又筋道，不但家鄉的人喜歡，一些大都市的人也都喜歡。為此，有人送他“笨面”的名，聽上去雖土，可他卻以土為“雅”，一下注冊成功，又成了城鄉人的追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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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，清明雖照例忙種麥，可也真今非昔比了。
誰家種麥子，得先與小冰麥合作社理事會打個招呼，人家來看看地塊、井眼和配電，談妥了簽個合同，剩下來你就安生地在家里等著就是了。至于二月清明，還是三月清明，那都由人家把握了。現在播小麥，雖仍是拖拉機牽著播種機來播種，那也絕不同從前了，一切都電腦控制、GPS定位。只要輸入面積，種子和用肥量也都一鍵顯示。一臺拖拉機、一名駕駛員輕松操作，每家轉上幾圈，一片麥子就播種完了。麥秋時，人家再來收割。一切完事兒，倆人加個微信，一個轉賬，一個接收，只聽“嗞”的一聲，你今年的麥錢到手，小冰麥沒落地兒，沒進家門就被人收走了。可自己還想吃這面，那你再跟人去買，這便是另一碼事了。
以前種完麥子后，莊稼人都盼望來一場春雨。若無雨，來場春雪家鄉人也都要興奮不已——“麥子下地蓋床被，來年摟著饅頭睡”，想起來都美滋滋的。可如今，家鄉人不再在乎那雨和雪了，一眼機電井搞定，啥都妥妥的了。噴灌、滴灌、大水漫灌，咋方便咋來，啥時需要啥時灌。今天莊稼人也大不同從前了，他們以數字取代了老舅那代人的經驗，沒誰再看老天爺的臉了——新農人的心性和嫩江水一樣放縱……
